作者：王开 国信证券首席策略研究员
彭雅 国信证券博士后工作站博士后
当前，我国经济处于由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转型的关键攻坚期。部分产业出现了“内卷式”竞争和产能利用率不高的短期问题，这既是市场机制在特定阶段的自发反应，也折射出供需结构性错配的深层矛盾。内卷不同于正常的市场优胜劣汰，它本质上是存量博弈下的同质化无序竞争，往往伴随着资源配置效率下降和产业链价值缩水。中央有关部门近两年密集发声，从政治局会议的定调到相关部委的专项治理，再到《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提出要“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将“反内卷”的高度提升至国家战略层面。释放出鲜明的政策信号：坚决打破低水平重复建设的怪圈，通过供给制度化来纠正市场失灵，引导产业从“价格战”转向“价值战”。
治理“内卷式”竞争，不是要否定市场竞争机制，更不是要回到保护落后的老路，而是通过构建高标准的市场体系，推动产业向全球价值链中高端迈进。这既是畅通国内大循环、扭转价格下行压力的现实需要，也是培育新质生产力、跨越中等技术陷阱的战略选择。要站在经济安全和长远发展的高度，深刻理解这一轮政策调整的内在逻辑，在“破”与“立”中重塑中国产业的全球竞争力。
一、正本清源，透视“内卷”本质
“内卷”是市场经济运行中的特定病理现象大资本，必须从经济学逻辑和产业生态双重维度进行剖析。从横向竞争看，它表现为行业准入期的盲目潮涌和扩张期的过度投机，企业在缺乏技术壁垒时，通过单纯压低价格来争夺有限的市场份额，导致增产不增收甚至全行业亏损。从纵向生态看，部分具有支配地位的链主或平台企业，利用不对称优势挤压上下游利润空间，破坏了产业链的共生基础。这种现象宏观上源于总需求不足与局部产能释放的错配，微观上源于合成谬误导致的协调失灵——每个微观主体都试图通过过度投入来逃离竞争，结果却集体陷入了利润微薄的低水平同质化陷阱，抑制创新资本的积累能力。
“反内卷”的目的，在于恢复价格机制的调节功能和激励创新的正向循环。长期的低价恶性竞争导致物价持续低迷，进而削弱企业再生产能力和居民消费预期。通过政策引导和市场出清，推动物价合理回升，是修复企业资产负债表的必要前提。更关键的是，适度的竞争能激发创新，但过度竞争甚至内卷则会扼杀创新。本轮治理旨在引导企业从同质化的价格博弈转向差异化的技术博弈，通过提升产品品质和技术含量来创造增量价值。这不仅为了让企业发展下去，更是为了让中国制造强大起来，从根本上解决部分产业大而不强、全而不精的问题，为高质量发展提供微观基础。
二、审时度势，把准政策脉络
梳理近期的政策脉络，可以清晰看到“反内卷”已上升为国家战略层面的系统工程。从2024年光伏、电池等行业出现非理性价格战引发广泛关注，到政治局会议明确提出“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再到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将其纳入年度重点任务，乃至“十五五”规划建议的战略部署，政策部署果断发力，治理手段也从初期的行业协会倡议、媒体呼吁，逐渐转变为财政、发改、工信等多部门联动的制度化约束。特别是针对招投标制度改革、落后产能退出机制等硬约束的出台，标志着治理模式由理念引导向行政执法与市场化法治化相结合转变，呈现出顶层设计严密、执行力度强化、预期管理贯穿始终的鲜明特征。
与2015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相比，本轮治理在宏观背景与产业基础上存在显著差异。2015年改革启动时，重点在通过去产能解决煤炭、钢铁等传统上中游行业的过剩问题，当时宏观经济增速相对较高，外部环境相对宽松。而本轮治理发生在新旧动能转换的深水区，面临的挑战不仅是传统行业的存量调整，更涉及光伏、新能源汽车等具备全球领先优势的新兴产业。这意味着治理手段不能简单沿用传统的行政干预路径，必须注重市场化引导和法治化规范。此外，本轮治理更强调“立”，即在出清低效产能的同时，培育新质生产力，提升产业链的全球话语权，其政策考量从单纯的供需平衡延伸到了国家产业安全和国际竞争力的战略高度。
三、供需协同，重塑竞争生态
“反内卷”是一场持久战，必须坚持系统观念，从战略逻辑上实现由扭转价格通缩向提高产业议价权的跨越。这要求我们在路径实施上从供需两侧协同推进。在需求侧，核心是打破存量博弈的僵局，通过促消费、惠民生、护出海来做大蛋糕。加快落实提振消费的各项专项行动，通过新型城镇化建设和民生保障补短板，释放内需潜力；同时，坚定不移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支持企业出海，将中国的产能优势拓宽为全球的市场份额，以广阔的外部空间缓解内部的竞争压力，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良性闭环。
在供给侧，要着力通过制度创新纠正市场失灵，重塑行业秩序。一是要强化行业自律与领军企业的生态责任，借鉴国际先进经验，发挥链主企业的头雁效应，构建技术协同、利益共享的产业链共同体，避免“大树底下寸草不生”。二是要坚决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严格落实《公平竞争审查条例》，从源头上遏制地方政府违规招商引资和补贴冲动，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让要素在更大范围内自由流动、高效配置。三是完善技术创新机制，将产业政策的重心从补贴产能扩张转向补贴基础研发和技术迭代，引导企业向“专精特新”方向发展。
四、价值重构，抢占产业高地
在“反内卷”的政策指挥棒下，产业格局将迎来深刻重塑，具备特定特征的行业将成为治理重点。从战略视角看，未来的产业竞争将聚焦于具备全球“类稀土”特征的领域，这些行业不仅在中国拥有产能和技术的绝对主导权，具备不可替代性，而且由于此前的无序扩张陷入价格低谷。随着政策强力介入，限制低价中标、提高能耗环保标准等措施落地，这些行业有望率先实现产能出清，进而提升行业集中度。特别是新能源、高端装备制造等领域，随着全球能源转型需求的持续释放和AI技术对电力基础设施的拉动，其战略价值将进一步凸显。通过“反内卷”，这些产业将从单纯的产能输出转向技术标准和品牌输出，真正掌握全球产业链的定价权。
资本周期理论为我们识别行业拐点提供了科学依据。那些经历了资本开支高位回落、库存深度去化、同时盈利能力处于历史底部的行业，往往孕育着反转机遇。具体而言，可以通过资本开支占营收比重、存货周转率来衡量供给端的扩张程度，通过利润增长率和研发投入来衡量企业的发展空间，对行业的“内卷”程度进行评估。随着“反内卷”政策的实质性落地，“内卷”行业中具备成本优势、技术壁垒和稳健现金流的龙头企业，有望在市场出清后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和利润修复空间，实现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
总体来看，“反内卷”不仅是一场针对市场秩序的刮骨疗毒，更是一次中国产业经济的凤凰涅槃。它宣告了单纯依靠规模扩张和价格厮杀的跑马圈地时代正在落幕，一个以技术创新为驱动、以价值创造为核心的新时代正在开启。阵痛是转型的代价，但出清之后便是新生。前路漫漫，亦是光明灿烂。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资本，我们既要有“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战略定力，也要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进取精神。让市场主体从无序竞争的泥潭中抽身，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星辰大海，投向未被满足的全球需求与前沿技术的无人区。当中国制造真正跨越“内卷”的关隘，必将迎来产业能级的跃升，在全球经济版图中挺起高质量发展的中国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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